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第173章

關燈
第173章

陸景昭的事終究只是小事, 眾人聽完了便也暫時拋諸腦後。對於這中正殿上的一些人來說,此刻“保住皇帝的命”才是大事。

先帝戎馬數十年尚且死無全屍,當今陛下不谙刀兵率性而為又會是怎樣的結局?於是他們忍不住繼續喋喋不休, 也顧不上四周的氛圍愈加沈默。

有鬢發斑白的諫官以皇室雕零為由以死相諫,老淚縱橫地求陸景淵南下遷都, 不要以身犯險,重蹈先帝覆轍,但卻在觸柱之前被衛兵架著胳膊請下去賦閑靜養了。

玉笏落地碎成兩半, 中正殿內瞬間落針可聞, 眾人知曉此事已然無可轉圜, 便都不再說話,只沈默著聽著旨意擬定,忍不住思考日後到底該何去何從。

“這些話朕半月前就聽過一遍,今日是第二遍。”陸景淵等哭喊聲消失後才再次開口, 沈冷的目光格外關照了那幾個平日裏總是拿腔作調的老臣。

“朕尊賢育才,亦顧念諸位的良苦用心, 卻也最恨有人陳詞濫調以死相逼。這中正殿見過的血太多, 朕絕不會為此側目半分。”

朝堂之上有人主戰激進有人主和保守本為常理,但在此之外卻還有一群人兩邊不占, 虛偽至極。不論上面坐著的是他還是陸擎洲,戰局是好是壞, 這群人的說辭就無一日改變。

他們從不提如何禦敵備戰, 亦不關心生民流離,風雲一動便倉皇如混鼠,口中只有南下南下南下, 為此可以找出千般借口萬般理由,實際卻只是貪生怕死, 謀求私利。

“廟堂如此,天下人如何自處?若是脊梁撐不住那頂烏紗帽,自可辭官歸隱,含飴弄孫,朕不會要了你們的命。”

“但我大虞寧為玉碎不為瓦全,若有人再膽敢提及西逃南遷,禍亂人心……不論何人,即刻問斬!”

“都聽明白了嗎?”陸景淵俯視著幾個垂頭喪氣,訥訥不敢言的朝臣,將手中的折子砸了出去,平日裏總是不喜不怒的聲音也染上了怒火。

“陛下聖明!”眾臣頓時被嚇得又跪了一地,先前義正言辭的幾人匆匆擦去眼角的淚珠,頭都恨不得埋到地磚裏不要見人。

不過這殿上並非所有人都像這般畏縮不前。

捐軀赴國難,視死忽如歸,更多的人如王錦玉一般奉行君子死國,若家國淪喪,與皇都共葬便是他們最好的的歸宿。

因為十萬禁軍早已北上,陸景淵此去無軍隨行,自然沒多少可準備的,因此當親征的旨意還未傳遍天下時,長安城北的城門便已打開。

長安城一陣靜默,滿目希冀地目送新帝北上,好像在看著長夜中最後一抹輝光,即使他們並不知曉結局幾何。當陸擎洲戰死,冀州失陷時,整片北地有許多人拖家帶口南下逃難,可更多的人卻難以割舍故鄉,選擇留在此處等待宣判。

“我恐怕沒幾年可活了。”陸景昭坐在輪椅上,呼嘯的北風將她的額發吹亂,卻迷不了那雙冷銳的雙眼,但若是仔細看,卻能看到那雙眼眸深處湧動的淚光,“不想漂泊無依,更不想客死他鄉。”

“皇兄自詡善為天下,但因禍為福,轉敗為功並非易事,”

陸景淵垂眸望著眼前尚且稚嫩的少女,目光深處亦有光芒閃動,但他卻仍沒有作出任何承諾,而當他轉身離開時時,身後又傳來了一道被風卷得模糊不清的聲音:

“可是我從未懷疑過皇兄……可以為這天下帶來一個太平盛世。”

即使世間星移鬥轉,他們已經橫亙了太多恩怨情仇,即使她恨命運不公,此生註定如流星轉瞬即逝。

但陸景淵的腳步卻也只停頓了一瞬而已,他翻身上馬沒有回頭,隨風鼓動的玄色衣袍在陽光下閃耀著淺金色的流光。

長安離弘化至多不過兩三日的路程,自出城開始,越往北走視野便越是開闊,隱見雕敝的草地綿延鋪展,覆蓋在起伏和緩的山丘之上,當月光照撒落又有微風拂過時,草原浪湧如同波濤。

營地上方的坡地高處,“鏗”的數聲脆響過後,如霜的刀光閃過,一柄長刀被挑落在地。

“距我上次見你已經過了九年,九年時間,你的刀法居然就這點進步,與毫無進益有何區別!”陸印臉色黑如鍋底,不耐地將手中的長刀插在了地上,嘴上仍是說個不停。

“把陸家子孫養得骨頭都軟了,全是他重文輕武幹出來的好事!”雖然陸印沒有點明,但他顯然是在罵自家已故多年的皇兄。

雖然磋磨至今,陸印早就對陸家沒多少好感了,但他終究姓陸,自然看不得自家門庭破落。

“短短幾十年,宗室破落至此,現在還有幾個人還記得這大虞的天下是陸家人打來的?趙家算什麽東西?要是他們真有那麽大能耐,當年這天下怎麽不是姓趙的來坐?”

“皇叔慎言,趙家血戰至今,滿門忠烈,並非高居廟堂的閑人可以詆毀。”陸景淵神色不變,接過薛寒遞來的長刀,撫著冰涼的刀刃又繼續道,

“皇叔切莫誤會,皇叔不慕廟堂,逍遙人世數十年,讓朕頗為羨慕。”

陸印聞言臉色更黑,他又不是傻子,怎麽會聽不出他話中夾槍帶棒,這不就是在罵他還不如中正殿上那些只會搖唇鼓舌的廢物嗎?

“私下如何朕從不計較。”陸景淵收刀入鞘,又淡聲道,“但若在人前,還請皇叔謹言慎行,別說了不該說的話。”

“夜深露重,皇叔早些回去休息。”陸景淵說罷便將長刀遞給薛寒,轉身拂袖而去。

遠山凝如濃墨,陸景淵踩著酥軟的草地一路往營帳走去,耳邊是薛寒一刻不停的稟告。

許是看著陸景淵興致不高,薛寒說著說著便沒了聲,頓了半晌後靈機一動,挑了些沒那麽沈重的事情來說:“侯爺先前交代的東西都已經準備好了,保準陛下到時候威風八面。”

“……”陸景淵腳步頓了一下,立刻從記憶中把這事給翻了出來。

那已經是幾個月前的事了。當時謝樽回到武威後聽說北境天降神跡,又給烏蘭圖雅長了好大臉面,於是頓時福至心靈,覺得自家也斷然不能落於人後,遂修書一封送回長安,讓薛寒等人精心準備,打算在合適的時機給陸景淵也弄個震撼天下的神跡。

至於那神跡究竟是個怎樣的安排……陸景淵還真不知道。

當時送到他案前的書信裏只有一兩頁簡單地告知了此事,有關計劃的部分被另外封存,還寫了一排大字說不準他看,他便也眉梢一挑直接把信交給了薛寒,還好薛寒久經沙場,對此他們二人的奇怪行為已然見怪不怪。

“你倒是他說什麽便幹什麽。”陸景淵哭笑不得道,說實話他已經把這事給忘了。

“這不是陛下交代的嘛,臣怎敢不從?”薛寒立刻嘿嘿一笑,見陸景淵眉眼舒展開來,自己也不由地跟著開心了不少,

“侯爺很是用心。說來這種事臣竟還不是第一次做呢,還記得當年禾囿秋狩,陛下和侯爺不知為何要找什麽神兔,那兔子也是臣連夜去捉,盯著一只一只在眉心點了紅呢。”

薛寒望著遠處的明月,神色柔軟了許多。他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這些往事了,不知何時,那個初入東宮的玉雪孩童已然在他記憶中淡出,幾乎尋不到半點蹤跡。

“那時陛下尚且年幼呢,也不知可還記得?”

“自然記得。”那麽重要的事他又怎會忘記?那是他年幼時最快樂的記憶。

天邊明月高懸如洗玉,一如孩提時,陸景淵手下意識地向腰間拂去,卻並未聽見熟悉的玉鳴聲,只觸碰到了一片微涼的衣擺。

是啊,他已經許久沒佩過那個兔子玉墜了。年幼時正好窩在他掌心的白玉小兔隨著時間流逝變得越來越小,直到再也無法像從前一樣常伴身側,只能安靜地躺在錦盒之中,漸漸成為回憶的一環。但也無妨,如今的他已然不需要它代為陪伴了。

“又是數月過去。”陸景淵伸手盛起如水的月光,仿佛在透過它凝望著什麽一般。

“陛下不必擔心,侯爺神勇無敵,定然能平安歸來。”薛寒笑著寬慰,看上去對此事沒有半分憂慮不滿,算得上十分難得。

畢竟一直以來知曉此事之人,幾乎從不對此抱有任何祝福。但薛寒對此事向來看得很寬,每當與沈玉一同守在院外時,沈玉總是眉頭緊鎖苦大仇深,他卻能笑呵呵地打趣幾句。

人生苦短,及時行樂嘛,況且他家陛下和侯爺這輩子已經夠苦夠累了,他們這些身邊人又何必再去添堵?

“嗯。”陸景淵放開手,掌中的月光頃刻自指尖流瀉而出。

建寧一年,十一月十五,夜間黑雲壓山,一場密雪悄然落下,為戈壁石灘染上霜白。若此處尚有人煙,便可聽到風雪之中隱約有馬蹄聲傳來

夜沈雪亂,一支隊伍身披黑袍急行在風雪之中,當他們跑出很遠過了風口後,數聲低沈的號角聲驟然在戈壁回響。

“紮營,紮營!”有人手舉令旗向隊尾跑去,聲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之中。

燒了柴火的營帳慢慢有了些許暖意,謝樽將自己裹成一顆團子,縮在半死不活地火堆旁使勁搓手烤火,半晌才覺得身上有了丁點兒知覺。

謝樽烤火休息的間隙,營帳忽然微微一動帶得冷風灌入,他擡頭看去,見到沈玉拎著一鍋雪水蹭入了營帳。

“侯爺。”沈玉將水架在了火上,又扔了一塊鹽布進去攪合,“今日又累死了四匹馬,還有……兩個弟兄,傅青方才統計了一番,我們剩下的補給也只能勉強再撐兩日。”

從武威西出後他們趕了許久的路,只在虞朝最西部的邊境補給了一次而已,自那以後他們北上沿著天山南緣在荒原中一路向東狂奔,到了今天幾乎彈盡糧絕。

“嗯。”謝樽從一旁掏出羊皮地圖,隨手撿了塊燒剩下的木頭劃了根線,又點著伊州說道,“離伊州只有半日的路程了,明日一早讓弟兄們多吃些。”

“我們繞到伊州,打劫烏蘭圖雅的輜重去。”

自二十部全面發兵南下,伊州的城防就只剩下了兩千餘人,雖然這座精心打造的城池被作為烏蘭圖雅的後路保護,短時間內必然無法攻破,但拿些城外往來的輜重還是沒什麽問題的。

況且他們如今要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五原郡北端,與陸景淵一同夾擊烏蘭圖雅,因此不能在這裏耽擱半點時間,每遲一點,長安的危險便多上一分。

“可若是動了那些東西,我們的行蹤必然暴露。”沈玉撈起鍋裏的鹽布,然後把又幹又冷的饃餅給扔了進去,那饃餅已經被凍得掰不碎了,只能煮一會才能勉強戳散用來果腹。

“若是如此,我們不如想些別的辦法。”

他們千辛萬苦地繞行千裏,一路餐風飲露,就是為了避開所有耳目,悄然潛入烏蘭圖雅後方斷其後路,將他們徹底堵死在黃河環繞的晉地剿殺。

若是被提前發現行蹤,讓烏蘭圖雅得以及時向北撤回草原的話,一切努力和犧牲就都將化為泡影。

“沒有其他辦法。”謝樽嘆了口氣,“如今北境列一字長陣,將我們的各個關口盡數壓制,完全隔絕了我們向南求助的通路,若有缺口,我們又何必繞那麽遠的道?”

“只能賭一把了,賭糧草被劫的戰報暫時不會去到烏蘭圖雅案頭,賭我們能在她作出反應之前趕到五原。”

五日後,五原,桌子山東北大營。

明亮溫暖的營帳中,烏蘭圖雅坐在王座中央緩緩嘬飲著熱酒,將手中的戰報看罷放在了一旁:“伊州被劫了……十幾日而已,他沒有迷失在那片沙漠戈壁裏,倒是讓我刮目相看。”

“還真讓你給蒙對了。”完顏晝大刀闊斧地坐在一旁,拎著酒壇將裏面最後的酒液灌入了喉中,辛辣冰涼的烈酒一路灼燒而下,在他腹中燒成了一團。

“這可不是蒙。”烏蘭圖雅瞥了一眼倒了滿地的酒壇,額角青筋一跳,面無表情地說道,“難道你當真相信他會被依拉勒重傷到臥床不起,再難上陣?”

完顏晝聞言大笑幾聲,舉起酒壇敬遠方,目光中似有悵然與自嘲:“重不重傷可不敢說,畢竟螞蟻噬象並非奇事,英雄死在哪裏都不奇怪,本王只是相信他就算少了胳膊少了腿,也會爬到陣前一劍抹了本王的脖子而已。”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